第780章 火与烟(2 / 2)
「真的麽?」
崔小明笑容再度绽放。
他这刻的惊喜可没有一点是装出来的,昨天晚上安娜的冷淡,让他还以为她对自己没有兴趣,辗转难眠。
没想到。
按这位副主编的说法,其实伊莲娜小姐对自己的评价很高。
昨天晚上的事情,大概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还有。不必道谢。」来双年展出席剪彩活动的纽兹兰先生也是位有趣的妙人。
他也朝着崔小明眨眨眼。
「我其实对三十年后武吉知马山上的一套别墅,是蛮心动的。我认为,说话算数是良好的美德。我还想带一件有纪念意义的藏品上飞机呢。」副主编一语双关。
「呃……当然,当然。只要您不嫌弃,我很荣幸。」
崔小明笑了。
安娜能用她的平静,传达出千百种的情感,能把四周的环境随着她的喜怒哀乐,晕染成相同的颜色。
而崔小明真的是一个能利用千百种不同的笑容来传达情感,能随着四周环境变化而变化,笑得如一只变色龙的人。
在一一看无一错版本!
这一次。
他笑的很青涩,宛如一个被长辈夸奖了两句后,不好意思的腼腆年轻人。
他立刻双手拿着钢笔,往前走了两步,真的便把自己的纪念品钢笔递送了过去。
「麻烦帮我把它递交给后面的那位先生,谢谢。」
崔小明转过身。
他的神色立刻又变了,像是胜券在握,手握着圣旨的将军一样,走到顾为经的身边——
「印象派的作品是一场色彩丶线条丶斑点组成的喧嚣幻梦。相似的光影感觉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作品之上。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都如同做一场特殊的填字谜题,进行一场玄妙的色彩游戏。」
「为经。凌乱的线条,繁杂的色块,有趣的静物,它们被全部在画面间有序的组合在一了起。这就是你所说的艺术本源,也是你所讲的你在画中看到了『人间喧嚣』吧?」
崔小明心中不屑,以他的见识,想看出这些东西?又能说出他所说出的话?
不可能。
顾为经能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就不错了,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如他一样清晰深刻。
崔小明就是要说出顾为经的心中所想,说的比他更好,说的比他更准,也说的比对方更能切中要害。
只有这样。
顾为经才更能听的进去。
崔小明是相信顾为经真的能在吴冠中的作品上看出些什麽来的。
他轻视顾为经,他轻视顾为经这个人,轻视他的艺术风格,轻视他的学术修养。
可崔小明从来都没有轻视过对方的天赋,甚至从来没有轻视过对方在艺术领域,那种敏锐的洞察力。
他更是从来没有轻视过对方的绘画水平。
能十八岁就站在这里的人,能画出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人,轻视对方的天赋,就是在哪里看不起自己。
很好。
能体会到一些事情,能觉察到一些玄奥,却又无法准准确的形容出内心所思所想,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悠的人,要远远比完全的外行更容易忽悠。
懂得一些,所以受到冲击才会更大。
歌白尼在天文望远镜里看到夜晚星河的时候,也一定比普通的愚夫愚妇仰望星辰,更加震撼。
顾为经就是因为能够体悟到唐宁画的有多麽好,明白她在二十岁的年纪,就画出了多麽优秀的作品,才会被唐宁那句「你缺乏真正的天赋,你永远也做不到像我一样」打击的那麽厉害。
就因如此。
崔小明才坚信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纽兹兰的每一句话,观众的反应,他的每一句点丶线丶面,每一句吴冠中与每一句梵·高,都能像一击击重锤一样,击打在对方的心口。
「很敏锐的洞察力,很好,说的有道理。」
他夸奖着对方,语气含笑,声音温和有力且充满了能耐心,那种大人拉着小朋友的手教对方学习走路,走向前方……深渊的耐心。
如果能崔小明每一句都说出了顾为经的所思所想,都点破了他感受到却又说不出的那层窗户纸。
那是不是代表着,这条道路之上,崔小明比他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那是不是代表着。
崔小明的道路,要比他的道路,更正确,前路更长?
顾为经还是一幅强撑的镇定的模样。
崔小明耐心的等待着完全敲破顾为经外表宁静的瓷壳,看着震惊丶疑惑丶悲伤丶愤怒丶彷徨丶犹疑丶不可置信丶怀疑人生等等诸多情绪一点点的如同裂缝一样爬上他的脸庞,最终将他胀的破碎时的样子。
咔嚓一下。
人所坚定的信念,所坚定的自己能成为大画家的决心,被掼在地上,那一刻无声的碎裂声,一定如同一只雨破天青云破处的汝窑茶盏被摔的粉碎——
满而皆是心碎的声音。
一定很好听。
崔小明很期待。
「你把这称之为艺术本源,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当然有权力这麽说。只是我个人觉得这个词有点太大,有点太虚。为经,如果你愿意认真的想像,就会明白,这种的『喧嚣』,骨子里,同样无非是点丶线丶面,黑丶白丶灰,红丶绿丶蓝组合搭配的结果。」
「人间喧嚣,人间喧嚣,什麽是人间喧嚣?我们解读艺术,应该要深入到骨子里,深入到笔触之间的精髓——」
「是喧嚣而非喧闹。」顾为经轻声打断了崔小明的话。
「什麽?」崔小明愣了一下。
这句话顾为经用的是汉语,两个词只有一字之差,他没明白顾为经想要表达的含义。
「本届双年展的正式的英文主题叫做『hustle and bustle』。」
顾为经抬起头。
他看向四周的游客和人群,就像崔小明向他们解释什麽是「道」一样,用英语阐释自己的理解:「hustle是忙碌丶售卖丶推搡的意思。bustle,则是匆忙丶热闹丶喧闹的意思。」
「这两个关键词组合起来,最直接的表情含义可以理解为,拥挤而繁忙的人流,拥挤而繁忙的活动。」
「用这样的词来概括雷诺瓦的代表之作《煎饼磨坊的舞会》那种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的繁忙舞会场景非常贴切主题。」
顾为经清了清嗓子。
「可在有些作品面前,这个形容就显的很是不恰当了。」
「比如我参加双年展的作品,就不是关于拥挤而繁忙的人流的。又比如,眼前的这幅吴冠中先生的作品《水乡人间》。」
「小桥之上的一点红,乌蓬船之上的一点黄……无论怎麽想,怎麽解读,它都和繁忙和推搡扯不上任何关系。画面是乾净的,是温柔的,甚至是带有一丝丝萧瑟的苦的。」
「这种感觉哪里有喧嚣了呢?是这些作品都跑题了麽?是吴冠中先生的画,不应该被摆放在这里麽。」
顾为经重新把视线落回了展台上的油画上。
此时此刻。
他觉得四周的喧闹减减的褪去,世界却并不因此变得孤寂,却反而变得清晰。
一只帕子,被洗掉了沾染的泥泞与尘土,最后露出下方鲜艳的朱色。
那些拥挤的人群,高举的镜头,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存在于顾为经的周围,却又于顾为经毫不相关。
它们只是背景的白噪音。
真正相关的仅有面前展开的画卷——
「这是火与烟的关联,你看到了漫卷的烟,而我看到了燃烧的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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