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新展位(中)(2 / 2)
「别生气,唐克斯先生,再说一遍。」
顾为经轻轻抬了抬手,「我很感激您愿意讲那样的一个故事给我听。穿脏衬衫的年轻人和戴劳力士的体面大叔,很有教育意义。我来到这场晚宴之前,心中还有一些游移和迷茫,但今天这里的一切,包括最后您所讲述给我的那个故事,却让我坚定了决心。」
「我忍不住问自己。」
年轻人呼吸平稳匀净,「顾为经,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除了艺术梦想,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你该怎麽办?」
顾为经转回了头。
他望着身侧的吊灯,明亮的光线变得暗淡,直至逐渐消弥在黑夜里。
刚刚的宴会厅分为喧嚣与安静两侧,现在的世界,则分为明亮与黑暗两端。
明亮的灯火里,闪烁着伊莲娜小姐明艳的脸。黑暗的那侧,则仿佛有画笔涂抹着苗昂温发黑的五官。
阴沉沉的冷笑,不断的在顾为经的耳边响起。
有些时候,顾为经仿佛是发出笑声的那个人,有些瞬间,顾为经又化身成了被嘲笑的那个人。
当年发笑的和今日被笑的。
也许本就是同一个人。
顾为经今天可以不自卑,他拥有能够不自卑的权力,他虽然穿着旧衬衫,但他绝非是这个名利场里最没名堂的画家。
他拥有一家价值五十亿美元的正在建设中的博物馆的冠名。
顾为经也绝非这个名利场里最贫穷的那个画家。
他甚至比很多同样第一次参加双年展,跑来蹭晚宴蹭人脉的小艺术家都富裕的多。
几笔树懒先生为他的找到的插画项目都在源源不断的为他赚着钱,他丶简·阿诺插画工作室以及韦伯音乐剧《猫》的三方合作,是个合同总报价将接近100万美元的插画界的顶级大单。
《小王子》的各种版税分成现在以细水长流为主,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多年之后,细泉汇聚成深潭,这笔合同也将会带给他上百万乃至几百万美元的分成。
一幅新加坡双年展的金奖作品,放到拍卖场上,也就几万美元的模样。
这麽一想。
光几张插画的价值,就已经抵过了这个宴会厅里不少闯不出大名堂的艺术家,一生的收入了。
如果顾为经愿意把这些钱花在奢侈的开销上。
别说衬衫了,老杨的大金表,他也是买的起的。
若是刚刚顾为经多说些软话,多向那位伊莲娜小姐笑一笑,立刻便是300万欧元入帐。
再稍微卖的力讨好讨好对方。
现在就不是顾为经要看唐克斯的脸色,给不给他一个新展位。可能情况是唐克斯反过来要笑着求他了。
财富让他有超脱的底气,让他可以主动疏离人群,让他可以不自卑,甚至可以让顾为经有一种小小的「笑我?有眼无珠的东西,知道我一幅插画能卖多少钱麽?」的优越感。
可每当顾为经这麽一想。
阴阴的冷笑便会出现在他的耳边。
他似乎就又变成了那个校园舞会角落里,被所有人一起嘲笑的同龄人。
游戏人间白鱼龙服的王子,当然可以把外人射向他衣着的冷笑,当成全然不屑一顾的东西,因为他看上去衣着朴素陈旧,可在这条鄙视的链条上,本质上他要比笑话他的人站的都高。
只要他换上蟒袍玉带,戴上冠冕,手里拿着宝剑,所有刚刚笑话他的人,此刻便都要诚惶诚恐的纳头便拜。
众人的冷笑和王子的不屑,众人的势利和王子的清高。
本质上都是一般无二的东西。
顾为经忍不住想——若他不是王子,真的只是一个穿着陈旧衣服的普通人,他又该怎样?设身处地,若他真的是昔年在阳光下站了一天又一天的唐克斯,若那位开捷豹车的大叔没有停下脚步,若对方没有好心的给一个宣传苏格兰绵羊的机会做为交换让唐克斯抓住,他该怎麽办?
理所应当的被渴死麽。
若他不是王子,真的只是一个在仰光街头给别人开计程车的司机师傅的儿子,在国际学校中,面对众人联合在一起,阴阴的冷笑。
他该怎麽办?
理所应当地变成下一个苗昂温,为了成功可以拿自己的一切去交换,不顾一切的去在任何一个杯子里,找到水去喝麽。
「唐克斯先生,我刚刚问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能带给您,真的只有一幅画。有没有想过,我可能真的只是一个除了一幅画和一个艺术梦想以外,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一幅画就是我所能给您的全部东西了。」
顾为经轻轻的呼吸。
「我并不是在乞求您的怜悯。不……艺术的本质从来不是怜悯。艺术的本质征服,与暴力的征服,战争的征服截然相反的另一极,它是美的征服,带着宽恕与和平的力量的,道德的征服。」
「美——它应该带着比伟大拿破仑皇帝的大炮或者光荣的维多利亚女皇的装甲战舰更加强大,更加隽永的力量。它应该比光荣更光荣,它应该比伟大更伟大。」
「我并不是在乞求参加艺术展,艺术展不是通过乞求得来的。艺术家用他们的画征服他的评委,用它的美征服那些评委,强迫他们把画展的展位塞到他的手中。若是存在什麽交换,那麽不是什麽人情往来的交换。做为交换的是,作品会继续替评委们征服参观展会的游客与观众。」
「用美,用艺术,或者震撼,强迫那些观众购买画展的门票,强迫他们对画展念念不忘,强迫他们喜爱这些作品,因为这些作品或欢喜,或悲伤。如果它足够的好的话,那麽,很多年后,它还会强迫把这次展会,变成美术史的一部分,就像塞纳河畔的落选者沙龙一样。」
米卡·唐克斯皱起了眉头。
美是道德的征服。
它应该比光荣更光荣,它应该比伟大更伟大。
这是何等狂悖,何等大逆不道的宣言,又是何等的——
强大。
唐克斯本应该在顾为经的话刚刚说出口的瞬间,便呵斥对方,或者转身拂袖离去的。
但是他没有。
他曾见过无数画家,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用这麽宁静,宁静的带着一点点陈郁,一点点萧索的语气,说出这麽气场强大的宣言。
顾为经的话回荡在他的耳中,宛如一个年轻的小沙弥,忽作佛门狮子吼。
唐克斯一瞬间被这个气势震慑住了。
他也一瞬间,觉得这个气势有一点点的熟悉。
若是今日的午后,安娜和酒井小姐私下里的交谈声再大一点,若是唐克斯能听见伊莲娜小姐对酒井胜子所说的——
「你拿出了一幅足够优秀的作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每个人都想要获奖,但奖项却不是靠着施舍给予的,而是靠着自己赢得的。你必须足够优秀,足够强大,足够吸引人,手里拿着枪,把画笔塞进评委的喉咙里,去强迫他们那把奖项颁发给你。」
那麽策展人大叔大概就会意识到。
此刻身前的年轻男人和几个小时前滨海艺术中心里的年轻女人,他们两个人眼中的神情,竟然能够如此的相像。
他们眼神中所绽放而出的神采,如出一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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